焦點訪談：蹊蹺的鹽酸生意
央視網消息（焦點訪談）：化工企業生產主產品的時候，大概率會同時產生一些化工副產品，這些副產品可以對外銷售。但是，當市場消化不了這些化工副產品的時候，就成了企業的負擔。按規定，這個時候企業要把這些副產品進行無害化處理，但這么做又會抬高生產成本，于是很多企業就會花錢讓人把這些副產品拉走。但是把這些副產品拉走后，有些人是怎么處理的呢？近日，記者根據觀眾的反映，在遼寧省錦州的凌海市拍攝到了這樣的場景。
記者來到觀眾反映的兩家化工廠，它們位于凌海市207省道邊上，一個叫凌海市洪武化工試劑廠，另外一個沒有掛廠名，兩個廠區緊挨著。通過無人機航拍可以看到，一輛危險品運輸車正在卸貨。司機把車上的不明液體灌入廠里地下的儲存罐當中，一股股白煙升騰起來。與此同時，隔壁工廠另一輛危險品運輸車在將不明液體灌入藍色的罐子里，同樣也可以看到白色的煙霧升起。記者在工廠附近可以聞到一股濃烈的刺鼻味道。這些冒白煙的液體到底是什么呢？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大約一小時，危險品運輸車卸完貨后離開。記者跟隨其中一輛車牌號為蒙D46377，掛車車號為蒙DV068的危險品運輸車去看個究竟。這輛車駛出凌海市，一路行駛了四五個小時，三百公里左右，來到了內蒙古赤峰市內蒙古普力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之后開始裝貨。第二天，這輛車回到了化工廠。記者找到了這輛車的車主。
記者之前看到的，沒有掛名的工廠叫凌海市大業鎮文龍除垢化工廠，從工商登記信息來看，該廠從2017年開始營業，經營范圍是除垢劑、潔廁靈等產品的生產及銷售。該廠負責人高洪文稱，他現在借用了洪武化工試劑廠的場地，目前這兩家工廠都是他在運營。鹽酸屬于強酸，有強烈的刺鼻氣味，具有比較強的腐蝕性，為無色透明的液體。而他們運回來的鹽酸屬于工業鹽酸，是化工企業的副產品，有的呈紅褐色，有的呈黃綠色。這種鹽酸可以作為原料用來生產除垢劑等產品。
在這兩個化工廠，記者看到地上、地下有許多儲存罐，里面裝滿了工業鹽酸。這些鹽酸是從哪里購買的呢？他們提供的三份購銷合同顯示，文龍除垢化工廠從遼寧華翔新材料有限公司購買了500噸工業鹽酸，從朝陽金達鈦業股份有限公司購買了1500噸工業鹽酸，從內蒙古普力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購買了550噸工業鹽酸，價格都是1元一噸，總共才花了2550元。這兩家規模不大的化工廠為什么要進這么多工業鹽酸呢？
原來這三家企業賣鹽酸的同時，還會給高洪文運輸費，分別是12萬元、30萬元和19.8萬元，共計61.8萬元，平均每噸兩三百元。文龍除垢化工廠和洪武化工試劑廠既是鹽酸的使用企業，同時也是運輸企業，他們購買工業鹽酸，不僅不用花錢，還能賺不少，這種模式有些奇怪。為什么這些企業愿意倒貼錢處理鹽酸呢？
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鹽酸作為副產品如果不賣掉，生產就不能進行了，主產品是盈利賺錢的，不會因為副產品有少許虧損而停產。于是，對于上游企業來說，只要倒貼一些錢就能把工業鹽酸這個麻煩消除了。對于下游使用鹽酸的企業來說，只要能把這些工業鹽酸拉走就能夠賺到運輸費。因為鹽酸屬于易制毒化學品，國家對易制毒化學品有嚴格的管理。記者來到凌海市公安局，通過易制毒化學品管理平臺查到，文龍除垢化工廠2022年1月至2024年10月，一共申請購買四萬多噸鹽酸，截至2024年10月就有一萬多噸鹽酸入庫。洪武化工試劑廠2024年1月至10月，購買了2200多噸鹽酸。就是從2022年算起，這兩家化工廠就可以獲得幾百萬元的運輸費。而且幾年來，他們從周邊幾十家化工企業購進工業鹽酸，他們又是怎么處理這幾萬噸的工業鹽酸的呢？
凌海市大業鎮文龍除垢化工廠負責人高洪文：“回來我把它勾兌了以后，做成除垢劑了，在車上我就可以做了，加上水就是除垢劑。”
文龍除垢化工廠2017年至2023的廠房，只有一個幾十平方米的生產車間，車間內只有幾個工位。2024年搬到新廠區后，也沒有一臺生產設備。在這樣小作坊式的工廠里，在兩年多的時間內怎么能消化得了幾萬噸工業鹽酸原料呢？做成的產品都賣給誰了呢？高洪文告訴記者，產量多少現在不知道，銷售記錄因為工廠搬家沒留，轉賬記錄也因為手機壞了無法查詢。
這些工業鹽酸真的都做成產品賣掉了嗎？記者之前拍到了這樣的場景：在洪武化工試劑廠的邊上，工人用一根細一些的管子，將車上的工業鹽酸導入地上的入口里，同時又拿了一根水管，往這個入口加入大量的水。大約四五個小時后，罐車上的工業鹽酸被卸載完。這地上的入口是什么呢？
記者看到，原來從洪武化工試劑廠排放的鹽酸，通過地下管道流到了一個水溝，水溝的水體已經變成了紅褐色，水溝的旁邊都是農田。工業鹽酸作為化工原料可以銷售和使用，但如果向外排放的話，就成了危險廢棄物。根據《國家危險廢物名錄》，鹽酸及其相關廢物屬于具有腐蝕性的危險廢物。隨意排放危險廢棄物，會構成刑事犯罪。
高洪文：“我這是刷罐的水，我一點都不帶泄漏，不帶扔一滴的，扔一滴了負法律責任。”
看來廠家并不承認自己是在偷排。從記者之前拍攝的畫面來看，他們排放一車30噸左右的鹽酸，需要四五個小時，水溝的容量也有限，幾萬噸鹽酸不可能都通過這里排放掉。那么，剩下的鹽酸去哪了呢？鹽酸運輸必須用危險品運輸車，而危險品運輸車都有衛星定位系統。記者來到交通部門，查詢他們這兩輛危險品運輸車的行駛軌跡。經過查詢后發現，2024年3月至6月，車號為蒙D46377的危險品運輸車，經常往返于遼寧華翔新材料有限公司和錦州市建業鎮建業村，并長時間在這里停留，有上百次之多。這個地方，周邊都是農田，危險品運輸車為什么要頻繁光顧這里呢？
建業村的一位村民告訴記者，大罐車運輸的是洗滌劑，是他自己用來洗塑料的，運送了兩三噸，洗滌劑用完之后放在了外面的池子里。
院墻外就是耕地，靠近院墻的地方有大量傾倒液體的痕跡，地面已經板結、泛白。這位村民始終無法解釋，幾個月內，危險品運輸車為什么要上百次來到這里。帶著這些疑問，記者再次找高洪文，最終他把他們如何在建業村處理工業鹽酸的事情講了出來。
高洪文：“連我這個車加那個車送了幾千噸。掩蓋說我賣的是除垢劑，我給他一噸定的是60塊錢或者幾十塊錢，我給他開票，后期私下我給他錢，不給他錢我賣不動，給了20多萬元，怎么處理是他們的事。”
除了這個地點，這輛危險品運輸車還經常來到一個名為裕隆長盛機械加工廠的地方，在采訪時，附近的村民給記者提供了一段視頻，視頻顯示這輛掛車車號為蒙DV068的危險品運輸車，直接把車上的液體灌入地上一個白色的管道里。但記者來到這個廠區時，視頻中白色的管道已經不見了，上面新鋪了磚。記者找到環保部門，工作人員挖了不一會兒，視頻中的白色管道就露了出來。
裕隆長盛機械加工廠負責人王剛：“原先我想在那屋做車間，它也沒用。管道通到后面的滲井，滲井都廢了。”
滲井打開了，經環保部門調查，視頻中罐車排放的鹽酸通過滲井下面設的暗管，最終流入了市政污水管網當中。
據高洪文稱，他們另外還在兩個垃圾填埋場偷排了幾千噸的鹽酸。這幾年來，一些化工企業以支付運輸費的方式，把難以處理的工業鹽酸讓文龍除垢化工廠和洪武化工試劑廠等廠家拉走。文龍除垢化工廠和洪武化工試劑廠以獲取運輸費為目的，大量運回工業鹽酸，一部分自己偷排掉，另一部分再付費給他人，由他人偷排掉，他人也從中獲利。對于這種長時間、大量偷排鹽酸的行為相關部門表示之前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企業，對這些情況也不了解。
目前凌海市公安和環保部門已對此事立案調查，初步認定洪武化工試劑廠外水溝內的液體為危險廢物，其他幾個排放地點還在檢測中。
目前，當地正在對此事進行深入調查。這些數量巨大的鹽酸，經過層層倒手，未經處理就被直接排放掉，無疑會對環境造成損害。當地也表示，將檢測酸性土壤開展生態修復工作，依法追究涉事人員法律責任。這一事件也表明，在化工副產品的去向和處理等監管方面，還存在漏洞。如何杜絕此類事件發生，保障生態環境安全，還需要進一步加強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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